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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狂喜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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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阳光灿烂

    读者已经明白,爱波尼娜受玛侬的派遣,透过普吕梅街的铁栅门,认出住在那里的姑娘,她先是将强盗调开普吕梅街,然后把马里于斯带到那里。而马里于斯经过好几天在铁栅门前入迷地张望,就像铁受到磁石吸引一样,这个恋人被心上人楼房的石头所吸引,最后进入了柯赛特的花园,如同罗密欧进入朱丽叶的花园一样。他这样做甚至比罗密欧更容易;罗密欧不得不爬墙,马里于斯只要挪动一根朽烂的铁条,铁条好似老人的牙齿,在生锈的槽口摇晃。马里于斯十分瘦削,很容易通过。

    由于街上根本没有人,再说马里于斯是在晚上踅进花园,他不用担心被人看见。

    这两颗心灵通过一吻订了婚,从这幸福而神圣的时刻开始,马里于斯每晚必来。如果柯赛特在生平这一阶段,爱上一个轻浮放荡的男子,她就完了;因为宽厚的天性容易委身,而柯赛特属于这种天性。女人的宽厚,表现之一是容易让步。处于绝对高度的爱情,廉耻心会说不清地盲目得叫绝,变得复杂化。可是,高尚的心灵,要冒多大的危险啊!往往你奉献一颗心,别人却占有你的肉体。你的心给你留下来,你看着它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爱情决没有折中结果;要么完蛋,要么得救。人的全部命运就是非此即彼。这种祸与福的二难推论,任何命运都不像爱情这样无情地提出来。爱情非死即生。既是摇篮,又是棺材。同一种感情,在人心中可以说是,也可以说否。在天主创造的一切事物中,人心能释放最多的光明,唉,也能释放最多的黑暗。

    天主愿意柯赛特遇到的爱情是幸福的爱情。

    一八三二年五月,每天夜里,在这个荒废的花园中,在这日益芬芳和浓密的灌木丛下,两个无比贞洁、无比天真的年轻人,至高无上的幸福充溢心间,不像凡人,赛过神仙,纯洁,朴实,迷醉,光彩焕发,黑暗中彼此肝胆相照。柯赛特觉得马里于斯有一顶王冠,而马里于斯觉得柯赛特罩着光轮。他们互相抚摸,相对而视,执手相向,紧紧偎依;但他们从不逾规。并非他们对此尊重,他们是并不知晓。马里于斯感到柯赛特的纯洁这道障碍,而柯赛特感到马里于斯的朴直这个支持。第一吻也是最后一吻。马里于斯此后只限于用嘴唇去接触柯赛特的手或者围巾和发卷。对他来说,柯赛特是一股香气,而不是一个女人。他闻着她。她什么也不拒绝,而他什么也不要求。柯赛特是幸福的,马里于斯则是心满意足。他们生活在心醉神迷的状态中。这是两个理想的纯洁男女不可言喻的初次拥抱。两只天鹅在少女峰上相会。

    爱情在这一时刻,情意绵绵,力量强大,肉欲绝对沉寂,马里于斯,纯洁高尚的马里于斯,宁肯去找一个妓女,也不愿把柯赛特的裙子撩到脚踝骨。有一次,月光皎洁,柯赛特俯下身去捡地上的一样东西,她的短上衣张开了,露出胸口,马里于斯转开目光。

    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相爱。

    晚上,他们在一起时,这个花园好像一个生机盎然的圣地。他们周围百花盛开,给他们送来芬芳;他们也敞开心扉,散发到花卉中。在这两个天真无邪的人周围,多情而旺盛的草木,汁液饱满,醉意酕醄,瑟瑟抖动,他们情话绵绵,树木为之颤动。

    这些话像什么?只是气息。如此而已。这些气息已足够扰乱和激动周围的自然。这些谈话像缕缕轻烟,被树叶下的清风带走和吹散,如果是在书上读到这些谈话,很难理解它们巨大的魅力。从这两个情人的喁喁细语中,去掉出自心灵,像竖琴一样伴奏的旋律,余下的只不过是影子;您会说:什么!不过如此!是的,天真的话,重复的话,动辄笑起来,废话,蠢话,却是世间最崇高、最深刻的话!惟有这种话值得一说,值得一听!

    这些蠢话,这些乏味的话,谁从来没有听过,从来没有说过,那是一个蠢货和恶人。

    柯赛特对马里于斯说:

    “你知道吗?……”

    (在整个谈话中,透过无上的贞洁,彼此说不出所以然,自然就用起亲密的第二人称。)

    “你知道吗?我叫厄弗拉齐。”

    “厄弗拉齐?不,你叫柯赛特。”

    “噢!柯赛特是个相当讨厌的名字,我小时候别人随便给我起的。但我的真名是厄弗拉齐。你不喜欢厄弗拉齐这个名字吗?”

    “喜欢……可是柯赛特并不令人讨厌。”

    “你觉得比厄弗拉齐好吗?”

    “可是……是的。”

    “那么我也更喜欢柯赛特。真的,柯赛特,挺美的。叫我柯赛特吧。”

    她添上微笑,使这场对话赛似天国林苑的牧歌。

    另一次,她定睛看他,叫道:

    “先生,您真俊,您真漂亮,您有才智,您一点不笨,您远远比我有学问,可是我敢向您挑战说:我爱你!”

    马里于斯在天穹中以为听到一颗星星在唱情歌。

    他咳嗽一声,她拍他一下,对他说:

    “别咳嗽,先生。没有我的同意,我不许人家在我家里咳嗽。咳嗽令人难受,叫我不安。我希望你身体好,因为,首先,我呀,如果你身体不好,我会非常不幸。你叫我怎么办呢?”

    这不折不扣是圣洁的。

    一次,马里于斯对柯赛特说:

    “你想想,有段时间我以为你叫于絮尔。”

    这使他们笑了一晚上。

    另一次谈话中,他突然叫道:

    “噢!有一天,在卢森堡公园,我真想砸烂一个残废老兵!”

    但他戛然而止,没有说下去。那就要对柯赛特说起她的吊袜带,这是他难以启齿的。这要接触一个陌生的领域:肉体,这个痴情而天真的恋人,对此怀着一种神圣的恐惧而后退。

    马里于斯想象同柯赛特一起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其他事情;天天晚上到普吕梅街,移开庭长的铁栅门乐于助人的旧铁条,并排坐在长凳上,透过树丛遥看初夜时分闪烁的繁星,让自己长裤膝部的褶痕与柯赛特宽大的裙子并列,抚摸她的拇指指甲,用第二人称称呼她,轮流闻一朵花,永无穷期。这时,云彩从他们头顶上掠过。每当和风吹拂,更多带走的是人的梦想,而不是天空的云彩。

    这圣洁的、近乎躲躲闪闪的爱情,并非绝对缺乏献殷勤。“奉承”意中人,是爱抚的第一种方式,尝试半分胆量。奉承,就像隔着面纱一吻。欲望半遮半掩,把温柔的尖刺插进去。心灵在欲望面前退却,是为了爱得更深切。马里于斯的甜言蜜语,充满了幻想,可以说是天蓝色的。鸟儿同天使比翼齐飞时,大概会听到这种话语。但他插入了生活、人情、马里于斯种种求实的精神。这是在岩洞里讲的话,是在卧室中情话的前奏曲;这是抒情的吐露,歌与诗的杂糅,斑鸠咕咕叫的可爱夸张,崇拜的缕缕情意化成花束,散发出美妙的幽香,两颗心难以描绘的呢喃声。

    “噢!”马里于斯喃喃地说,“你多么美啊!我不敢看你。我是在瞻仰你。你是一位美惠女神。我不知道我怎么回事。你的鞋尖露出裙边,就使我心慌意乱。而你的思想一开口子,又放射出多么迷人的光芒!你讲话惊人地头头是道。我不时觉得你是一个梦。说话吧,我听着,我赞赏你。噢,柯赛特!真是奇妙迷人啊,我当真疯狂了。您是值得崇拜的,小姐。我用显微镜研究你的脚,用望远镜研究你的心灵。”

    柯赛特回答:

    “从今天早晨起,每过一刻,我就多爱你一分。”

    这样交谈,一问一答,总是在爱情上达到一致,如同挂在钉子上的接骨木小雕像。

    柯赛特整个人充满了天真、纯朴、透明、洁白、质朴、闪光。可以说柯赛特是明亮的。看到她的人,会产生四月黎明时的感受。她的眼睛里有露水。柯赛特是曙光浓缩成女人的形体。

    马里于斯崇拜她,赞赏她,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实是,这个刚从修道院磨练出来的小寄宿生,说起话来美妙而有洞察力,不时说出各种各样真实而微妙的话来。她的谈话充满天真幼稚的絮语。她什么事都不会弄错,看得准确。女人以心灵的温柔本能这种正确无误感受和说话。谁也不如一个女人能说出既温柔又深刻的话。温柔和深刻,这就是整个女人;这就是整个天空。

    在这极乐中,他们时刻眼里噙着泪水。一只踩死的金龟子,一片从鸟巢落下的羽毛,一根折断的山楂枝,都会使他们产生怜惜,沉醉,微微地充满了惆怅,仿佛只求一掬同情之泪。爱情至高无上的征象,就是有时几乎抵制不住要触景伤情。

    所有这些矛盾现象,是爱情的一闪念;除此以外,他们随意欢笑,无拘无束,那么亲密无间,有时近乎两个男孩子。但是,沉醉在贞洁中的心灵并不觉察,天性却总是忘却不了的。天性在那里,怀着粗鲁而又崇高的目的;不管心灵多么天真,在这种贞洁无邪的会面中,还是感到可爱而神秘的差异,能区别一对情侣和两个朋友。

    他们如醉如痴地相爱。

    永恒和不变的东西仍然存在。相亲相爱,互相微笑,相对而笑,互相噘嘴,手指交揉,互相昵称,这并不妨碍永恒。一对恋人藏身黄昏、夜晚,隐而不见,同鸟儿、玫瑰相伴,黑暗中互相吸引,心思放在眼神里,喃喃细语,互吐心曲,这时,无比均衡的天体充满了无限的太空。

    二、沉醉在无比幸福中

    他们给幸福弄得慌里慌张,糊糊涂涂地过日子。他们没有注意霍乱,正好在这个月里,霍乱在巴黎造成大量的人死亡。他们尽量互吐衷肠,但是并没有超越自己的身世。马里于斯告诉柯赛特,他是个孤儿,名叫马里于斯·蓬梅西,他是律师,靠给书店写东西为生,他的父亲是个上校,这是个英雄,他自己同外祖父闹翻了,外祖父很有钱。他还告诉她,他是个男爵;但这对柯赛特产生不了任何印象。马里于斯男爵?她不明白。她不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马里于斯就是马里于斯。至于她,她告诉他,她在小皮克普斯修道院长大,她同他一样,母亲已经去世,她的父亲叫割风先生,他很善良,大量周济穷人,而他本人很穷,自己省吃俭用,却让她样样不缺。

    奇怪的是,自从见到柯赛特,马里于斯就生活在交响乐的氛围中,过去,甚至刚过去的事,对他也变得模糊而遥远,柯赛特告诉他的事已充分满足了他。他甚至没想到告诉她破屋那晚发生的事,泰纳迪埃一家,她父亲烧伤自己,他古怪的表现和奇特地逃走。马里于斯暂时忘却了这一切;他甚至早上做的事,晚上就忘记了,不知道在哪儿吃的饭,谁跟他说过话;他耳朵里一片歌声,使他对其他想法听而不闻,他只有在同柯赛特一起时才存在。由于他呆在天国,他干脆忘了人间。他们俩委靡不振地扛着非物质的欲念无形的重负。所谓恋人这些梦游者,就是这样生活的。

    唉!谁没有感受过所有这些情景呢?为什么到了一定时候,要离开蓝天呢,随后生活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

    爱情几乎代替了思想。爱情要把其他忘得一干二净。你去向爱情要求逻辑吧。人心中没有绝对的逻辑连贯,正如天体力学中没有完美的几何图形。对柯赛特和马里于斯来说,除了他俩什么也不存在。他们周围的宇宙落入一个黑洞中。他们生活在黄金时刻。在此之前,在此之后,什么也没有。马里于斯勉强想起,柯赛特有一个父亲,在他的头脑里,赞赏消失了。这对恋人谈什么呢?读者知道,谈花朵,谈燕子,谈落日,谈月亮升起,谈形形色色重要的事。他们什么都谈,也什么都不谈。情人的一切,什么也不是。但父亲、现实、这破屋、这些强盗、这次奇遇,何必谈呢?他肯定这场噩梦存在过吗?他们是一对,他们相爱,只有这个。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很可能地狱在我们身后消失,与来到天堂相连。谁见过魔鬼呢?有魔鬼吗?发过抖吗?吃过苦吗?什么也不知道了。一朵玫瑰色的云彩飘浮在上空。

    这两个人就这样生活在高空,同自然界中不真实的东西混在一起;既不在天之底,也不在天顶,在人与天使之间,在污泥之上,在太空之下,在云彩中;只有骨和肉,从头到脚只有灵魂和沉醉;已经过于崇高,不在地上行走,人情味太浓,不能在蓝天中消失,像原子一样悬浮,等待沉落下来;表面上超脱了命运;不知有昨天、今天、明天这样的常规;惊奇、昏眩、飘荡;有时轻盈得逃遁到无限;几乎准备作永恒的飞翔。

    他们在这种摇晃中虽睡犹醒。噢,理想压迫着现实,睡梦中一片灿烂!

    有时,不管柯赛特多么美,马里于斯在她面前还是闭上眼睛。眼睛闭上,这是观看心灵的最好方式。

    马里于斯和柯赛特没有寻问,这会将他们导向哪里;他们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想让爱情引导到一个地方,这是人们的奇怪奢望。

    三、阴影初现

    让·瓦尔让毫无觉察。

    柯赛特比马里于斯少一点耽于幻想,喜形于色,这足以使让·瓦尔让喜眉笑眼的。柯赛特虽然有心事,柔情缱绻,马里于斯的形象充满了她的心灵,这一切丝毫没有排除她圣洁、美丽、开朗的额角无可比拟的纯净。她正值处女怀春,天使手捧百合的芳龄。因此让·瓦尔让心境平静。况且,一对恋人配合默契,便总是一帆风顺,稍微采取所有情侣惯用的小心翼翼,就能完全蒙蔽会扰乱他们爱情的第三者。所以,柯赛特对让·瓦尔让决不提出异议。他想散步吗?好的,我的小爸爸。他想呆在家里?很好。他想在柯赛特身边度过晚上?她很快活。由于他总是在晚上十点钟回房,马里于斯在街上听到柯赛特打开台阶那扇落地窗,这时他才进入花园。不消说,白天从来见不到马里于斯。让·瓦尔让甚至不再想马里于斯存在着。只有一次,在早上,他对柯赛特说:“咦!你背上有那么多白灰!”昨晚,马里于斯一时冲动,将柯赛特挤到墙上。

    老图散早早就寝,活儿一了结,便只想睡觉,像让·瓦尔让一样,一无所知。

    马里于斯从来没有进过屋。他和柯赛特在一起时,躲在石阶旁边一个凹进去的地方,不让街上的人看见和听见,他们坐在那里,一面望着树枝,一面每分钟二十次捏住手,算是交谈,常常以此满足。一个人陷入遐想,并深深沉浸在别人的遐想中,这时,即使响雷在三十步处落下,他们也觉察不到。

    真是纯洁得通明透亮啊。洁白无瑕的时刻;几乎都是一样的。这种爱情是百合花瓣和鸽子羽毛的综合。

    他们和街道之间隔开整个花园。每当马里于斯进来和离开,他要小心将铁条扳好,不让人看出扳开过。

    他习惯将近午夜离去,返回库费拉克的住处。库费拉克对巴奥雷尔说:

    “你信吗?马里于斯如今要在凌晨一点钟回来!”

    巴奥雷尔回答:

    “有什么办法?即使一个修道院修士也总有好戏看。”

    库费拉克不时交抱手臂,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态,对马里于斯说:

    “年轻人,您可够忙的!”

    库费拉克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不从好的方面理解极乐世界在马里于斯身上的反照;他不习惯这种从未见过的激情;他很不耐烦,他不时督促马里于斯回到现实中。

    一天早上,他这样警告马里于斯:

    “亲爱的,眼下你给我的印象是呆在月亮上,这是梦想的王国,幻想的国度,肥皂泡首都。喂,学乖一点,她叫什么名字?”

    可是,什么也不能让马里于斯“开口”。即令拔掉他的指甲,也不能让他说出柯赛特这个难以描绘的名字神圣的三个音节中的一个。真正的爱情犹如黎明一样闪光,又像坟墓一样沉默。不过,库费拉克看出,马里于斯身上有变化,他是光彩奕奕地沉默。

    在这明媚的五月,马里于斯和柯赛特经历了无比的幸福:

    发生口角,互相用您相称,只是为了随后用昵称;

    长时间巨细无遗地谈论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再次表明在所谓爱情这出令人陶醉的歌剧中,脚本是无足轻重的;

    马里于斯要听柯赛特谈妇女服饰;

    柯赛特要听马里于斯谈政治;

    膝盖顶着膝盖,倾听巴比伦街上马车的辚辚声;

    注视天穹中同一颗星体,或者草丛中发亮的同一条虫;

    一起钳口结舌;比谈话更加迷人;

    等等,等等。

    然而,各种麻烦事逼近了。

    一天晚上,马里于斯从残老军人院大街去赴会;他像通常一样低头走路;他转过普吕梅街拐角时,听到有人低声在旁边说话:

    “晚安,马里于斯先生。”

    他抬起头来,认出是爱波尼娜。

    这使他生出一个奇怪的印象。自从她把他带到普吕梅街,他一次也没想过这个姑娘,没有再见到她,她已经完全离开了他的脑际。他对她感激不已,他眼下的幸福全亏了她,可是遇到她却使他难堪。

    以为美满纯洁的爱情能把人带到完美的境界,那就想错了;我们已经看到,它把人带到遗忘的境界。在这种状态中,人忘了变得邪恶,但也忘了变得善良。感激,责任,固有的、讨厌的回忆烟消云散。换了别的时候,马里于斯对爱波尼娜会大不一样。柯赛特占去了他的全部心思,他甚至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个爱波尼娜叫做爱波尼娜·泰纳迪埃,她的姓写在他父亲的遗嘱上,几个月以前,他会对这个姓鞠躬尽瘁。我们如实地描绘马里于斯。在他的爱情的光辉下,连他的父亲都有点在他的心灵中消失了。

    他有点尴尬地回答:

    “啊!是您吗,爱波尼娜?”

    “干吗用您称呼我?我得罪了您吗?”

    “没有,”他回答。

    当然,他对她没什么可挑剔的。恰恰相反。不过,他感到他无法换一种方式去做,既然他用你称呼柯赛特,就只能用您称呼爱波尼娜。

    由于他沉默,她大声说:

    “您倒是说呀……”

    她随即打住了。这个姑娘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和大胆,如今她仿佛没话可说。她想微笑,但做不到。她又说:

    “怎么啦?……”

    随后她又不吱声了,双目下垂。

    “晚安,马里于斯先生,”她突然说,然后走了。

    四、Cab在英语中的词义是双轮马车,在法语切口中的意思是狗

    第二天是六月三日,一八三二年六月三日,必须指出这个日子,是因为当时在巴黎的天际,严重事件像乌云压城一样,马里于斯在夜幕降临时,沿着昨天同一条路,心里怀着同样的狂喜,这时他在大街的树木中间看到爱波尼娜,她向他走来。连续两天,这太过分了。他猛然转过身去,离开了大街,改变路线,从殿下街转到普吕梅街。

    这样,爱波尼娜跟着他一直到普吕梅街,这种事她从来还没有做过。至今她只满足于他经过大街时看着他,并不想同他相遇。只有昨天,她试图和他说话。

    爱波尼娜跟随着他,不让他觉察。她看到他挪开铁条,溜进花园。

    “啊!”她说,“他进屋了。”

    她走近铁栅门,一根根触摸铁条,轻而易举就认出了马里于斯挪开的那一根。

    她小声嘟哝着,声调阴沉:

    “别这样,莉塞特!”

    她坐在铁栅门的基座上,就在铁条旁边,仿佛守卫着。铁栅门正是在这儿靠近邻家的墙壁。有一个幽暗角落,爱波尼娜完全隐没在里面。

    她这样呆在那里一个多小时,一动不动,屏息静气,陷入沉思中。

    约莫晚上十点钟左右,普吕梅街两三个行人中,有一个迟归的老市民,在这荒凉的、声名狼藉的地方匆匆行走,傍着铁栅门,来到铁栅门与墙壁形成的角落,听到一个低沉而气势汹汹的声音说:

    “他每天晚上来,我不再奇怪。”

    行人环顾四周,看不到人,他不敢瞧这黑洞洞的角落,大惊失色。他加快了脚步。

    这个行人匆匆走掉是对的,因为不久,有六个人,彼此相隔一段距离,沿墙壁行走,简直像暗灰色的巡逻队,他们踏入了普吕梅街。

    第一个来到花园铁栅门处的人站住了,等候其他人;一会儿,六个人汇齐。

    这些人开始低声说话。

    “就在这儿啦,”其中一个说。

    “花园里有cab[1]吗?”另一个问。

    “我不知道。不管怎样,我举起[2]一个面团,给它磨牙[3]吧。”

    “你有敲碎玻璃用的油灰吗[4]?”

    “有。”

    “铁栅很旧了,”第五个人说,他用的是腹音。

    “好极了,”刚才第二个说话的人开口道,“这种栅门给铁家伙[5]一使劲,不会乱筛[6],收割[7]不难。”

    第六个人还没有开口,就像爱波尼娜一个小时之前那样,开始观察铁栅门,相继捏住每根铁条,小心地摇晃一下。这样,他终于来到马里于斯松动过那一根旁边。正当他抓住这根铁条时,从黑暗中霍地伸出一只手。落在他的手臂上,他感到让人当胸猛推一把,一个嘶哑的声音压低了说:“有狗。”

    与此同时,他看到一个苍白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那人遭到意外的一击,吃了一惊。他丑态毕露,怒发冲冠;什么也莫过于猛兽受惊时那样狰狞可怕;惊恐的神态十分骇人。他退后一步,嗫嚅说:

    “这个怪妞是什么家伙?”

    “您的女儿。”

    确实是爱波尼娜在对泰纳迪埃说话。

    爱波尼娜出现时,其余五个人,就是克拉克苏、格勒梅、巴贝、蒙帕纳斯和布吕荣,悄无声息,不慌不忙,一言不发,以这些夜间出没的人特有的阴险慢吞吞靠拢来。

    分辨不清他们手里拿着什么凶器。格勒梅拿着匪盗叫做“包头巾”的一把弯嘴钳。

    “啊,你在这儿干吗?你来掺和什么?你疯了?”泰纳迪埃叫道,不过是低声的叫。“你干吗来碍我们的事?”

    爱波尼娜笑起来,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我在这儿,小爸爸,因为我在这儿。不许现在坐在石头上吗?您才不该在这儿。既然这是块饼干,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对玛侬说过了。这儿没什么可干的。抱抱我呀,亲爱的小爸爸!我好久没看到您了!您在外头吗?”

    泰纳迪埃想摆脱爱波尼娜的手臂,咕噜着说:

    “很好。你抱吻过我了。是的,我在外头。我不在里面。现在你走吧。”

    但爱波尼娜不松开,更加亲热起来。

    “小爸爸,您怎么出来的?您能脱身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您给我说说看!我的母亲呢?我的母亲在哪里?把妈妈的情况告诉我。”

    泰纳迪埃回答:

    “她很好,我不知道,放开我,我跟你说走开。”

    “我恰恰不想走开,”爱波尼娜说,像宠坏的孩子那样撒娇,“我已经有四个月没有见到您,拥抱您没有多久,您就要打发我走。”

    她又搂住父亲的脖子。

    “啊!真蠢!”巴贝说。

    “快点!”格勒梅说,“警察可能经过。”

    像用腹语说话的人念了这两行诗:

    元旦那天还没到,

    亲吻爹妈用不着。

    爱波尼娜转向那五个歹徒。

    “哦,是布吕荣先生。你好,巴贝先生。你好,克拉克苏先生。您不认识我了吗,格勒梅先生?你好吗,蒙帕纳斯?”

    “认得,都认得你!”泰纳迪埃说,“不过,你好,晚安,说完就走吧!让我们太平点。”

    “这是狐狸活动的时间,不是母鸡活动的时间,”蒙帕纳斯说。

    “你明明看到,我们要在这儿个松动一下[8],”巴贝添上说。

    爱波尼娜抓住蒙帕纳斯的手。

    “小心!”他说,“你会割着手,我拿着一把开边[9]。”

    “小蒙帕纳斯,”爱波尼娜柔声细气地回答,“要相信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巴贝先生,格勒梅先生,本来是委托我了解这桩买卖的。”

    值得注意的是,爱波尼娜不讲切口。自从她认识了马里于斯,她觉得这种可怕的语言说不出口了。

    她骨棱棱的瘦弱小手,捏紧格勒梅粗大的手指,继续说:

    “您明明知道我不蠢。平时大家相信我。我曾经给你们办过事。那么,我了解过了,要知道,你们会白白去冒险。我向你们发誓,在这幢楼里没有什么事可干。”

    “这儿只有女人,”格勒梅说。

    “不。都搬走了。”

    “蜡烛可始终没搬!”巴贝说。

    他给爱波尼娜指点,在树梢之上,有一片灯光在阁楼晃动。这是图散在晚上晾衣物。

    爱波尼娜作出最后的努力。

    “那么,”她说,“这是很穷的人,一间破屋,一个铜钱也没有。”

    “见鬼去吧!”泰纳迪埃叫道。“等我们把这幢楼翻个底朝天,地窖在上面,阁楼在下面,我们再告诉你,里面有什么,有没有银板、铜板和钉子[10]。”

    他推开她,要闯进去。

    “我的好朋友蒙帕纳斯,”爱波尼娜说,“您是好孩子,请您不要进去!”

    “小心,你要割着手了,”蒙帕纳斯回了一句。

    泰纳迪埃以他特有的果断语调说:

    “走开,女儿,让男人干他们的买卖。”

    爱波尼娜松开蒙帕纳斯的手,说道:

    “你们想进这幢房子吗?”

    “有点!”用腹音说话的人嘲弄地说。

    于是她靠在铁栅门上,面对六个武装到牙齿,黑夜给了他们一副鬼脸的匪盗,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说:

    “我呢,我不愿意。”

    他们呆住了。用腹音说话的人也停止嘲弄。她又说:

    “朋友们!听好了。不能这样干。现在我说清楚。首先,如果你们踏进这个花园,如果你们碰到这铁栅门,我就喊叫,我就撞门,我叫醒大家,我让人抓住你们六个人,我把警察叫来。”

    “她会这样干的,”泰纳迪埃低声对布吕荣和用腹音说话的人说。

    她摇头摆脑地又说:

    “先抓住我的父亲!”

    泰纳迪埃走过来。

    “别靠这么近,老头!”她说。

    他后退了,一面嘟囔着说:“她怎么回事?”又添上一句:

    “母狗!”

    她可怕地笑起来。

    “随你们的便,你们进不去。我不是狗的女儿,因为我是狼的女儿。你们是六个人,又能把我怎样呢?你们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你们吓不倒我,得了吧。我对你们说,你们进不了这幢楼,因为我不高兴。如果你们走近,我就汪汪叫,我对你们说过了,狗,就是我。我不在乎你们。走你们的路吧,你们叫我讨厌!到你们愿意去的地方,但不要来这儿,我不许你们来!你们动刀子,我就抡鞋底,我不在乎,上来吧!”

    她朝匪徒们跨上一步,穷凶极恶,又笑了起来。

    “当真!我不怕。今年夏天,我要挨饿,冬天,我要受冻。这些蠢男人,开什么玩笑,以为会吓唬住一个姑娘!怕?怕什么!啊,是的,好极了!因为你们有相好的泼妇,你们一嚷嚷,她们就要躲到床底下,不就是这样嘛!我呢,我什么也不怕!”

    她盯着泰纳迪埃,说道:

    “连您也不怕!”

    然后,她继续用鬼怪般血红的眼睛扫视这些匪徒:

    “我被父亲用刀捅死,明天在普吕梅街的石子路上,有人给我收尸,或者一年以后,在圣克卢的鱼网里或天鹅岛的烂瓶塞和淹死狗中发现我,我管它呢!”

    她不得不停止下来,一阵干咳堵住了她,她狭小衰弱的胸膛好像上不来气。

    她又说:

    “我只要一喊叫,就会来人,劈里啪啦;你们是六个人;我呢,我是所有的人。”

    泰纳迪埃朝她走了一步。

    “别靠近!”她叫道。

    他站住了,和蔼地对她说:

    “别这样。我不靠近,但别这样大声说话。我的女儿,你想阻止我们动手?我们可得谋生呀。你对你父亲没有情义啦?”

    “您叫我讨厌,”爱波尼娜说。

    “我们可得活下去,可得吃饭呀……”

    “饿死得了。”

    说完,她坐在铁栅门的座基上,唱了起来:

    我的手臂胖乎乎,

    我的大腿线条美,

    可惜光阴已虚度。[11]

    她的手肘支在膝盖上,下巴托在手心里,冷漠地荡着脚。她洞穿的裙子露出瘦削的锁骨。邻近的路灯照亮了她的侧面和姿态。如此坚决和惊人的态度实在少见。

    六名强盗被一个姑娘搞得哑口无言,因计划受挫而沮丧,他们走到路灯的投影里,又羞又恼,耸耸肩膀,合计起来。

    她平静而凶恶地望着他们。

    “她有什么事,”巴贝说。“事出有因。难道她爱上了里面的狗啦?错过了机会真可惜。两个女人,一个住在后院的老头;窗帘不错,老头大概是个吉纳尔[12]。我想是桩好买卖。”

    “那么,你们几个进去吧,”蒙帕纳斯大声说。“你们去做买卖。我留下同姑娘在一起,如果她发脾气……”

    他将藏在袖管里那把打开的刀,在路灯下晃动得闪光。

    泰纳迪埃一声不吭,仿佛准备听从大家的决定。

    布吕荣有点权威,读者知道,他“提供这桩买卖”,但还没有说话。他似乎若有所思。他被看作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一天,只是为了充好汉,他洗劫了一个警察分所。再说,他会写诗和作曲,拥有很大威望。

    巴贝问他:

    “你什么也不说,布吕荣?”

    布吕荣再沉吟一会,然后,他摇头晃脑,终于决定开口:

    “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我看到两只麻雀打架;今晚,我撞上一个女人要吵架。这是坏兆头。咱们走吧。”

    他们走了。

    蒙帕纳斯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

    “如果大家同意,我无所谓,我会动手的。”

    巴贝回答他:

    “我可不。我不打女人。”

    在街角,他们站住了,低声交换谜一样的谈话:

    “今晚咱们睡在哪儿?”

    “庞丹[13]下面。”

    “你身上有铁栅门的钥匙吗,泰纳迪埃?”

    “当然有。”

    爱波尼娜目光不离开他们,看着他们从原路回去了。她站起来,沿着围墙和房子,匍匐着尾随他们,一直跟到大街。他们在那里分手了。她看到这六个人淹没在黑暗中,仿佛融化在里面。

    五、夜间事物

    匪徒们走后,普吕梅街恢复了夜间平静的景象。

    这条街上刚发生的事,在森林里并不稀奇。大树、灌木、荆棘、交错重叠的树枝、高高的草丛,以阴森森的方式存在;麇集的野兽在那里能看到隐形事物的突然显现;位于人之下的东西,能透过雾气,分辨出在人之上的东西;我们在世上所不了解的事物,同黑夜混在一起。皮毛竖起的野兽,感到超自然事物接近,会惊惶不安。黑暗的力量彼此相识,它们之间有着神秘的平衡。牙齿和爪子惧怕抓不住的东西。嗜血的兽性,寻觅猎物的饕餮贪欲,源于而且只为果腹、以利爪和利齿武装起来的本能,这一切不安地窥视和嗅闻,冷漠的鬼影披着尸布徘徊,穿着颤动的隐约的衣裙伫立在那里,仿佛生活在冥界,异常恐怖。这些不过是物质的野蛮的东西,隐隐地担心接触凝聚在未知物中的无边黑暗。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挡住去路,就会突然止住猛兽。出自坟墓的,能吓出来自岩洞的,使之张皇失措;凶恶的害怕阴险的;狼遇见吸血女鬼,便会后退。

    六、马里于斯恢复现实感,将住址给了柯赛特

    正当这人面母狗守住铁栅门,六个匪徒面对一个姑娘后撤时,马里于斯呆在柯赛特身边。

    星空比平日格外灿烂,格外迷人,树木格外迎风颤动,青草芬芳格外沁人心脾,鸟儿睡在叶丛间啁啾声格外柔和,天宇的宁静和谐与爱情的心声格外协调,马里于斯格外痴情,格外幸福,格外陶醉。可是他感到柯赛特愁眉不展。柯赛特哭过。她的眼睛红红的。

    在这场美梦中,这是第一块乌云。

    “你怎么啦?”

    她回答:

    “没什么。”

    然后她坐在石阶旁的长凳上,他抖抖索索地坐在她身旁时,她继续说:

    “我的父亲今天早上告诉我,叫我准备好,他有些事,我们也许就要走了。”

    马里于斯从头到脚一阵颤栗。

    生命就要结束时,死就是走;生活就要开始时,走就是死。

    六个星期以来,马里于斯逐渐地,慢慢地,一步步地,日益拥有了柯赛特。这是理想中的拥有,但也是深深的拥有。我们已经解释过,初恋时,在占有肉体之前,先占有心灵;随后,在占有心灵之前先占有肉体,有时,不能完全占有心灵;福布拉斯[14]和普吕多姆一类的人补充说:因为没有灵魂;幸亏这种嘲弄是一种亵渎。因此,马里于斯占有柯赛特,就像精灵那样占有;但他全身心包裹着她,以难以置信的信心小心翼翼地抓住她。他拥有她的微笑、她的气息、她的香气、她蓝眼睛的深邃光芒、他触她的手时感到的肌肤的温馨、她脖子上可爱的斑记、她所有的想法。他俩约定,睡觉必须梦见对方,而且遵守诺言。因此,他拥有柯赛特的每场梦。他不停地望着,有时用自己的呼吸拂动她颈背的短发,他心里想,这些短发没有一根不属于他马里于斯。他观赏和热爱她身上的东西,饰带花结啦、手套啦、袖口啦、高帮皮鞋啦,看作神圣的东西,而他是这些东西的主人。他想,他是她插在头发上的漂亮玳瑁梳子的主子,他像情欲显露时低沉而模糊地呢喃一样,甚至寻思,她的裙子的每根带子,她的袜子的每个网眼,她的内衣的每一个皱褶,无不属于他。在柯赛特身边,他感到在自己的财产、自己的东西、自己的君主和奴隶旁边。他们似乎将灵魂交融在一起,如果他们再想收回,他们不可能分辨出来。“这是我的灵魂。”“不,这是我的。”“我向你保证,你搞错了。这确实是我的。”“你认为是你的,却是我的。”马里于斯有属于柯赛特的东西,而柯赛特有属于马里于斯的东西。马里于斯感到柯赛特生活在他身上。拥有柯赛特,占有柯赛特,这对他来说,跟呼吸没有分别。正是在这种信念,这种迷醉,这种纯洁、未曾见过和绝对的占有,这种最高权力中,这句话:“我们要走了”突然落下,现实的声音猛然向他喊叫:柯赛特不是属于你的!

    马里于斯如梦初醒。上文说过,六个星期以来,马里于斯脱离了生活;“走”这个词猛地使他回到生活中。

    他无话可说。柯赛特只是感到他的手很冷。轮到她对他说:

    “你怎么啦?”

    他回答的声音很低,柯赛特几乎听不到: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她又说:

    “今天早上,我的父亲对我说,收拾好我的日常衣物,准备妥当,他会把他的衣服交给我,放在一只箱子里,他不得不出门一次,我们马上要出发,我需要一只大箱子,他需要一只小箱子,一个星期之内准备好一切,我们也许到英国去。”

    “这太可怕了!”马里于斯大声说。

    此刻,在马里于斯的脑海里,任何滥用权力,任何暴力,最惊人的暴君的任何倒行逆施,布齐里斯[15]、提拜尔或亨利八世的任何行动,在残忍方面肯定都比不上这件事:割风先生把女儿带到英国去,因为他要办事。

    他有气无力地问:

    “你什么时候动身?”

    “他没有说时间。”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说时间。”

    马里于斯站起来,冷冷地说:

    “柯赛特,您去吗?”

    柯赛特把充满忧愁的美丽眼睛转向他,有点茫然地回答:

    “去哪儿?”

    “去英国?您去吗?”

    “为什么你用您称呼我?”

    “我问您,您去吗?”

    “你叫我怎么办?”她合起双手说。

    “这么说,您去啰?”

    “如果我父亲要去呢?”

    “这么说,您去啰?”

    柯赛特抓住马里于斯的手,捏紧了,不作回答。

    “很好,”马里于斯说,“那么我到别的地方。”

    柯赛特不太明白,但却感到这句话的含义。她脸色煞白,在黑暗中显得白碜碜的。她期期艾艾地说:

    “你想说什么?”

    马里于斯看了看她,然后慢慢地仰望天空,回答:

    “没什么。”

    当他垂下目光时,他看到柯赛特向他微笑。意中人的微笑,是黑夜中的一道光。

    “我们多么蠢啊!马里于斯,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们动身,你也动身!我会告诉你地方!你到我那里去找我!”

    马里于斯现在完全清醒了。他又回到现实中。他对柯赛特大声说:

    “跟你们一起走!你疯了吗?需要钱哪,而我没有钱!到英国去?我不太清楚,眼下我欠库费拉克十多个路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不认识!不过我有一顶旧帽,值不到三法郎,我有一件外衣,前面缺纽扣,我的衬衣全撕破了,手肘穿了窟窿,我的靴子进水;六个星期以来,我不朝这方面想,也没有告诉你。柯赛特!我是一个穷光蛋。你只在夜里看到我,你把你的爱情给了我;如果你在白天看到我,你会给我一个苏!到英国去!唉!我没有钱办护照!”

    他扑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双手抱住头,脑门靠在树皮上,既感觉不到树蹭破头皮,也感觉不到太阳穴扑扑乱跳,一动不动,像绝望的塑像,随时要摔倒。

    他这样呆了很久。人会永远呆在这种深渊中。末了,他回过身来。他听到身后有压抑的、轻微的、伤心的响声。

    是柯赛特在呜咽。

    两个多小时以来,她在沉思凝想的马里于斯身边哭泣。

    他走到她身旁,跪了下来,又慢慢俯下身子,抓住她露出裙边的脚尖吻起来。

    她默默地让他这样做。有时,女子就像阴沉顺从的女神,接受爱情的忠诚。

    “不要哭,”他说。

    她喃喃地说:

    “我可能要走,你又不能来!”

    他又说:

    “你爱我吗?”

    她啜泣着回答,这句天堂用语只有通过眼泪才更美妙:

    “我爱你!”

    他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爱抚声调继续说:

    “别哭了。说呀,你肯为我不哭吗?”

    “你呢,你爱我吗?”她说。

    他捏住她的手:

    “柯赛特,我从来没对别人起过誓,因为我害怕起誓。我感到我的父亲在身边,我对你起最神圣的誓,如果你走了,我就会死去。”

    他说这番话的声调非常庄严、平静而忧伤,柯赛特不禁颤栗起来。她感到一种真正阴森的东西掠过时带来的寒意。她一阵怔忡,停止了哭泣。

    “现在,听着,”他说。“明天别等我了。”

    “为什么?”

    “后天再等我。”

    “噢!为什么?”

    “你会明白的。”

    “有一天看不到你!我可办不到。”

    “牺牲一天,也许是为了一辈子。”

    马里于斯喃喃自语:

    “这个人从来不改变习惯,他只在晚上接待来客。”

    “你说的是什么人?”柯赛特问。

    “我吗?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究竟指望什么呢?”

    “你等到后天吧。”

    “你想这样?”

    “是的,柯赛特。”

    她把他的头捧在手里,踮起脚尖,达到他的高度,竭力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指望。

    马里于斯又说:

    “我想到一件事,你应该知道我的地址,可能出现意外情况,我住在我的朋友库费拉克那里,玻璃厂街十六号。”

    他在口袋里搜索,掏出一把折叠小刀,用刀刃刻写在灰泥墙上:玻璃厂街十六号。

    柯赛特重新盯住他的眼睛。

    “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马里于斯,你有一个想法。把它告诉我。噢!把它告诉我,我晚上才好过!”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因为天主不会希望我们分开。后天等着我吧。”

    “这段时间我干什么呢?”柯赛特说。“你呢,你在外头,来来去去。男人多么幸福啊!我呢,我要独自留下来。噢!我会愁死的!明天晚上你会干什么,说呀?”

    “我要尝试办一件事。”

    “那么,我要向天主祈祷,从现在起我一直记挂着你,让你成功。既然你不想讲,我就不再问你。你是我的主人。明天晚上我用唱歌来度过,就是那首你喜欢的《厄里央特》,有一晚你在我的护窗板后面倾听来着。不过,后天,你早点来。我在晚上九点正等你,我先告诉你了。我的天!一天天这么长,真是愁死人了!你明白,九点钟一敲,我就来到花园里。”

    “我也是。”

    他们没有说出来,但怀着同样的想法,受到使情人不断交流的电流推动,沉醉在创巨痛深的欲念里,拥抱在一起,没有发觉他们的目光抬起时,嘴唇已经接触在一起,泪水盈眶,心旌摇摇,他们仰望着繁星。

    马里于斯出来时,街上空无一人。这时,爱波尼娜正在尾随匪徒,一直来到大街上。

    马里于斯头靠在树上沉思时,一个想法掠过他的脑际;唉!连他自己也认为这个想法太疯狂,办不到。他毅然决然下定了决心。

    七、老人的心和年轻人的心对峙

    当时,吉尔诺曼老爹整整九十一岁。他一直同吉尔诺曼小姐住在骷髅地修女街六号,他自己的老房子里。读者记得,他是这样一个老翁:岁月重负压不倒,连忧伤也压不弯,身板挺直,等待死亡来临。

    但近来他的女儿说:我父亲变矮了。他不再打女仆的耳光;巴斯克没有及时来开门,他用手杖敲楼梯平台,也没有那股劲头了。七月革命激怒他,只有六个月。他几乎平静地看到《政府公报》上这种字句组合:法兰西贵族院议员恩布洛-孔泰先生。事实上,老人体衰力弱了。他不屈服,他不投降,他的体质和精神禀赋都不会这样;但他内心感到衰竭了。四年来,他坚定地等待马里于斯,不折不扣地深信,这个混小子总有一天会来敲门;如今,他黯然神伤时,心里竟然寻思,马里于斯还迟迟不来……他忍受不了的不是死亡,而是想到他再也看不到马里于斯了。再也看不到马里于斯,至今这种想法甚至还没有来到他的脑际;现在这个想法出现了,使他心里冰凉。忘恩负义的孩子这样一走了之,看不到孩子,对老外公来说,越发增加他的爱,自然而真挚的感情往往如此。正是在十二月的夜里,气温只有十度,人们往往想的是阳光。吉尔诺曼先生作为长辈,不能,或者自认为尤其不能向外孙迈出一步;“我宁愿死掉,”他说。他认为自己一点没错,但他想念马里于斯,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怀着深深的情意和无言的绝望。

    他开始牙齿脱落,这越发加重了他的忧郁。

    吉尔诺曼先生不肯承认,他爱一个情妇,从来也不像爱马里于斯那样深,这样他会气愤和羞愧。

    他让人在卧室的床前,放了一幅他另一个女儿,已过世的蓬梅西太太的旧肖像,他一醒过来就能看到,这是她十八岁时制作的肖像。他不停地看这幅肖像。有一天,他看着肖像说:

    “我觉得他很像她。”

    “像我的妹妹?”吉尔诺曼小姐说。“可不是嘛。”

    老人又说:

    “也像他。”

    有一次,他坐下,双膝并在一起,眼睛几乎闭上,一副颓丧的姿势,他的女儿大胆问他:

    “父亲,您始终如一地恨他吗?……”

    她止住了,不敢走得太远。

    “恨谁?”

    “恨这个可怜的马里于斯?”

    他抬起苍老的头,将枯瘦、皱巴巴的拳头放在桌上,用勃然大怒和颤抖的声音叫道:

    “您说是可怜的马里于斯!这位先生是个怪人,无赖,爱虚荣、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小子,没有灵魂、傲慢无礼的恶棍!”

    他转过身去,不让女儿看到他眼里有一滴眼泪。

    三天后,他沉默了四小时,终于开了口,突然对女儿说:

    “我早就荣幸地请求过吉尔诺曼小姐不再提起他。”

    吉尔诺曼姨妈放弃了一切努力,作出这深刻的判断:“自从我妹妹干出蠢事,我父亲就不太爱她了。显然,他憎恨马里于斯。”

    “自从干出蠢事”,意味着:自从她嫁给了上校。

    另外,读者已经猜测到了,吉尔诺曼小姐想把她的宠儿、枪骑兵军官代替马里于斯的企图失败了。替身泰奥杜尔一点没有成功。吉尔诺曼先生不接受张冠李戴。心中的空缺决不能滥竽充数。至于泰奥杜尔,虽然嗅到能继承遗产,但也忍受不了讨人喜欢的苦差使。老人令枪骑兵厌烦,枪骑兵触怒老人。泰奥杜尔中尉无疑很快活,但喋喋不休;浅薄而平庸;性情随和,但结交狐朋狗友;他有一些情妇,这倒是真的,大谈特谈,这也是真的;但他出言不逊。他的所有优点都伴随缺点。吉尔诺曼先生听他讲巴比伦街军营周围的艳遇,都听得烦了。再说,吉尔诺曼中尉有时穿上军装,戴上三色绶带来到。这就干脆使他变得无法容忍了。吉尔诺曼老爹终于对女儿说:“泰奥杜尔我忍受够了。如果你愿意,你来接待吧。在和平时期,我对军人缺乏兴趣。我不知道是否不喜欢勇猛的军人,超过不喜欢耀武扬威的军人。战场上兵刃相碰,毕竟不像刀鞘拖在街道上的声音那样可悲。况且,挺起胸膛像个勇士,腰身又扎得像个小娘们儿,铠甲里面穿一件女人紧身衣,这是双倍的可笑。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要硬充好汉,也不要忸怩作态。既不要吹牛,也不要臭美。你自己留着泰奥杜尔吧。”

    他的女儿徒劳地说:“这毕竟是你的曾侄孙呀。”吉尔诺曼先生是不折不扣的外祖父,却根本不做曾叔祖。

    其实,他有头脑,会做对比,泰奥杜尔使他更惋惜马里于斯。

    一天晚上,这是六月四日,吉尔诺曼先生的壁炉仍然烧得很旺,他打发女儿到隔壁房间做针线活。他独自呆在糊了牧羊图壁纸的房间里,双脚搁在壁炉柴架上,科罗曼德尔的九折大屏风围住他半圈,他的手肘支在桌上,桌上点着两支有绿灯罩的蜡烛,他深埋在绒绣圈椅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但不阅读。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穿着“奇装异服”,酷似加拉[16]的旧肖像。这样会使街上的人跟随在他后面,他的女儿在他出门时,总是让他罩上一件主教式的宽袍,盖住他的衣服。在家里时,除了起床和睡觉,他从来不穿便袍。“这使人老态龙钟,”他说。

    吉尔诺曼老爹想起马里于斯时满怀深情,又感到苦涩,而且往往苦涩占上风。他激怒的温情总是最后沸腾起来,转为愤怒。他到了这一步:要竭力打定主意,接受揪心的痛苦。他向自己解释,现在没有什么理由盼望马里于斯回来,如果他不得不回来,他就已经这样做了,必须放弃这种希望。他力图习惯已经定局的想法,他到死也不会看到“这位先生”了。但他的整个天性却起来反对;他以往的慈爱不能同意。“什么!”他说,这已成为他痛苦时反复说的话,“他不会回来了!”他的秃顶垂到胸前,悲哀而愤怒的目光模糊地盯着炉灰。

    他陷入遐思中,他的老仆巴斯克这时进来问:

    “先生能接见马里于斯先生吗?”

    老人挺起身来,脸色苍白,像受到电击而挺起的尸体,全身的血涌向心脏。他嗫嚅说:

    “马里于斯先生姓什么?”

    “我不知道,”巴斯克被主人的神态弄得不知所措,胆怯地回答,“我没有见到他。是尼科莱特刚才对我说的:有一个年轻人,您就说是马里于斯先生。”

    吉尔诺曼老爹低声咕噜说:

    “让他进来。”

    他保持原来的姿势,头晃动着,眼睛盯住房门。门打开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这是马里于斯。

    马里于斯站在门口,仿佛等待别人叫他进来。

    他的衣服几乎不堪入目,好在灯罩形成的黑暗中看不清。只能分清他平静、庄重、很古怪地忧郁的脸。

    吉尔诺曼老爹又惊又喜,呆住了一会儿,仿佛面对显灵,只看到一团光。他差点要瘫倒。他透过晃眼的光芒看到马里于斯。确实是他。的确是马里于斯!

    终于来了!隔了四年!可以说,他一眼就把马里于斯完全抓住了。他觉得孩子漂亮、高贵、优雅,长大了,成人了,仪态得体,模样可爱。他真想张开手臂,招呼他,奔过去,他的五脏六腑融化在喜悦中,亲热的话涨满胸膛,漫溢而出;总之,所有的温情显现了,来到唇边,与他的本性恰成对比,口中却冒出严厉。他粗暴地说:

    “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里于斯困窘地回答:

    “先生……”

    吉尔诺曼先生希望马里于斯扑到他的怀里。他对马里于斯和自己都不满意。他感到自己粗暴,而马里于斯冷漠。老人感到自己内心充满温情和忧伤,外表却又这样生硬,便不安得难受和气恼。苦恼的心情又冒了出来。他用粗暴的声调打断了马里于斯的话:

    “那么,您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个“那么”意味着:“如果您不来拥抱我。”马里于斯望着他的外祖父,老人脸色苍白,像大理石一样。

    “先生……”

    老人又用严厉的声音说:

    “您来请我原谅吗?您承认自己错了吗?”

    他以为把马里于斯引上正道,“这孩子”就会屈服。马里于斯不寒而栗;这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亲;他垂下眼睛回答:

    “不,先生。”

    “那么,”老人痛苦万分,又火冒三丈,冲动地叫道,“您来找我干什么?”

    马里于斯双手合在一起,跨了一步,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先生,可怜一下我吧。”

    这句话触动了吉尔诺曼先生;早说一点会感动他,但说得太迟了。老外公站了起来,双手拄着拐杖,嘴唇泛白,额角晃动,但他的高身材居高临下对着躬身的马里于斯。

    “可怜您,先生!青年人在请求一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可怜!您走进人生,而我却要离开;您去看戏,跳舞,喝咖啡,玩桌球,您有才智,您讨女人喜欢,您是漂亮的小伙子;我呢,盛夏我往炉灰里吐痰;您拥有世上惟一的财富,我呢,我有晚年的全部贫穷,体衰力弱,孤独冷清!您有三十二颗牙齿,肠胃好,眼睛明亮,有力气,有胃口,身体健康,快乐开朗,浓密的黑发;我呢,我连白头发也没有了,我牙齿掉了,腿不中用了,变得健忘,我总是混淆三条街名:沙洛街、肖姆街和圣克洛德街,我到了这一步;您面前前途似锦,我呢,我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在黑夜里闯得够深了;您谈情说爱,毫无疑问,我呢,我在世上得不到任何人的爱,您却请求人可怜!当然,莫里哀忘了这个。律师先生们,如果你们在法庭上开这种玩笑,我由衷地祝贺你们。您真逗。”

    九旬老人又声色俱厉地问:

    “啊,您找我有什么事?”

    “先生,”马里于斯说,“我知道您看到我不自在,但我来只是求您一件事,然后我马上走路。”

    “您是一个傻瓜!”老人说。“谁说要您走啦?”

    这可以翻译成他内心这句温情的话:“请求我原谅呀!扑上来搂住我脖子呀!”吉尔诺曼先生感到,马里于斯随即要离开他,他不领情的接待使马里于斯气馁,他的生硬把人赶跑,他寻思这一切,他的痛苦增加了,由于他的痛苦马上转成愤怒,他的生硬也变得更厉害。他本想让马里于斯明白,而马里于斯不明白;这使老人怒不可遏。他又说:

    “怎么!我,您的外公,我想念您,而您离开我的家,不知去向,您让您的姨妈伤心,可以猜想,您去过单身汉生活,这样更方便,当个花花公子,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去找乐子,不告诉我您的信息,负债累累也不告诉我要偿还,您砸碎人家的玻璃,做个捣蛋鬼,过了四年,您来到我家里,对我就说这个!”

    用这种粗暴的方式使外孙讲温情,结果只让马里于斯沉默无言。吉尔诺曼先生交抱手臂,这种姿势在他身上显得特别蛮横,他严厉地斥责马里于斯:

    “我们了断吧。您来求我一件事,说吧?那么是什么?什么事?说吧。”

    “先生,”马里于斯说,他的眼神就像感到要掉入悬崖中,“我来请您允许我结婚。”

    吉尔诺曼打铃,巴斯克打开一点门。

    “叫我女儿过来。”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吉尔诺曼小姐没有进来,但出现在门口;马里于斯站着闷声不响,双臂下垂,面孔像犯了罪似的;吉尔诺曼先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转向他的女儿,对她说:

    “没什么。是马里于斯先生。向他问声好吧。先生想结婚。就这样。您走吧。”

    老人短促、嘶哑的声音,表明古怪地冲动到极点。姨妈惊惶地望着马里于斯,好像很不容易才认出他来,没做一个手势,没说一句话,她父亲吹一口气,她就比一根麦秸在暴风前消失得更快。

    吉尔诺曼先生回来靠在壁炉上。

    “您结婚!只有二十一岁!您安排好了!您只要请求允许!走走形式。请坐,先生。那么,自从我没面子见到您以来,你们有过一场革命。雅各宾党徒占了上风。您大概很高兴。自从您成了男爵以来,您不是共和党人了吗?您很会协调。共和国给男爵封号加上调料。七月革命您得到勋章了吗?您参加夺取卢浮宫吧,先生?这儿附近,圣安东尼街,面对迪埃尔修女街,有一颗炮弹嵌入一幢房子四楼的墙上,题铭是: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八日。您去看看吧。效果好得很。啊!您的朋友们,他们做的事真够漂亮!对了,他们不是在德·贝里公爵纪念碑的原址建造了喷泉吗?这样说,您想结婚吗?同谁结婚?问一下是谁,不算冒昧吧?”

    他停住了,马里于斯还来不及回答,他粗暴地加上一句:

    “啊,您有职业吗?发财啦?您的律师职业能挣多少钱?”

    “一点不挣,”马里于斯回答得坚决、干脆,近乎粗鲁。

    “一点不挣?您只靠我给您的一千二百法郎生活啰?”

    马里于斯没有回答。吉尔诺曼先生继续说:

    “那么,我明白了,是因为姑娘有钱?”

    “像我一样。”

    “什么!没有嫁妆?”

    “没有。”

    “有希望继承财产?”

    “我想没有。”

    “赤条条!她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

    “割风小姐。”

    “割什么?”

    “割风。”

    “哎呀呀!”老人说。

    “先生,”马里于斯大声说。

    吉尔诺曼先生打断他,口吻像在自言自语:

    “是这样,二十一岁,没有职业,每年一千二百法郎,蓬梅西男爵夫人每天到水果店买两苏的香芹。”

    “先生,”马里于斯又说,看到最后一线希望破灭,控制不住理智,“我求求您,我恳求您,看在上天的份上,我合掌求您,先生,我跪在您的脚下,允许我娶她吧。”

    老人发出刺耳而凄厉的哈哈大笑,一面咳嗽一面说话。

    “哈!哈!哈!您在心里想:当然!我去找那个老顽固,那个老傻瓜!真可惜我还不到二十五岁!我会掷给他一份恭敬的催告书!我可用不着他!我无所谓,我会对他说:老白痴,你看到我太高兴了,我想结婚,我想娶随便哪个小姐,随便哪个先生的女儿,我没有鞋,她没有衬衫,行呀,我想将我的事业、我的未来、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扔到水里,我脖子上挂个女人,一头扎进苦海里,这是我的想法,你必须同意!老化石会同意的。得,我的小伙子,随你的便,把石头拴到你的脖子上,娶你那个吹风,那个切风……决不行,先生,决不行!”

    “外公!”

    “决不行!”

    听到说“决不行”的声调,马里于斯失去了一切希望。他慢慢穿过房间,低垂着头,踉踉跄跄,不像要离开,更像奄奄一息。吉尔诺曼先生注视着他,正当房门打开,马里于斯要出去时,他像骄横惯了的老人那样急匆匆跨了几步,抓住马里于斯的衣领,使劲把他拉回到房间,推倒在圈椅上,对他说:

    “把事情说给我听!”

    正是马里于斯迸出这声“外公”,才产生这个突变。

    马里于斯惶乱地望着他。吉尔诺曼先生变幻不定的脸,表现出难以置信的、不可言喻的和蔼。老祖宗让位于外公。

    “哦,得,说吧,把你的风流逸事说给我听,讲详细点,全告诉我!见鬼!年轻人真够蠢的!”

    “外公!”马里于斯又说。

    老人整张脸焕发出难以形容的光彩。

    “好,这就对啦!叫我外公,你回头看吧!”

    在这种粗鲁中,如今却有着那么善良、和蔼、坦率、慈爱,马里于斯从泄气突然转到有希望,感到晕头转向和陶醉。他坐在桌旁,烛光显出他的衣衫破烂,吉尔诺曼老爹吃惊地打量着。

    “好吧,外公,”马里于斯说。

    “啊,”吉尔诺曼先生打断说,“你确实一文不名!你穿得像个小偷。”

    他在抽屉里搜索,拿起一个钱包,放在桌上:

    “拿着,这是一百路易,去买一顶帽子吧。”

    “外公,”马里于斯继续说,“我的好外公,您哪儿知道,我多么爱她啊。您想象不出,我第一次看到她时,是在卢森堡公园,她常去那里;开始,我没有怎么注意,然后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发生的,我坠入情网。噢!把我弄得多么痛苦啊!现在我终于天天见到她,在她家里,她的父亲不知道。您想,他们要走了,我们每天晚上在花园里见面,她的父亲想把她带到英国去,于是我想:我去见外公,把事情告诉他。我先会发疯,死掉,得病,我会投水。我非得娶她,因为我会发疯。这就是全部事实,我认为没有忘记什么。她住在普吕梅街,花园有扇铁栅门。是在残老军人院那边。”

    吉尔诺曼老爹春风满面地坐在马里于斯旁边。他一面倾听马里于斯讲话,一面玩味他的声调,同时吸了一大撮鼻烟。听到普吕梅街这个词组,他停止吸鼻烟,让其余的烟末撒在膝上。

    “普吕梅街!你说普吕梅街?————是啊!那边不是有一个军营吗?对,正是。你的表侄泰奥杜尔对我谈起过。枪骑兵,军官。一个小姑娘,我的好朋友,一个小姑娘!当然是的,普吕梅街。从前叫布洛梅街。我想起来了。我听人讲起过普吕梅街铁栅门的小姑娘。在一个花园里。一个帕美拉。你鉴赏力不错。据说她干干净净的。私下里说说,我相信这个枪骑兵傻瓜追求过她呢。我不知道事情到哪一步。最终一无所获。况且不该相信他的话。他吹牛。马里于斯!像你这样一个年轻人恋爱了,我觉得不错。你到年龄了。我宁愿你恋爱,而不是雅各宾党。我宁愿你爱上一条短裙,见鬼,哪怕二十条短裙,也不要爱上德·罗伯斯比尔先生。至于我,我对自己实事求是,说到无裤党,我从来只爱女人。[17]漂亮姑娘就是漂亮姑娘,见鬼!对此没有异议。至于那个小姑娘,她瞒过爸爸接待你。这是正常的。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止一次。你知道怎么办吗?不要操之过急;不要闹出事来;不要订婚,去见戴绶带的区长先生。干脆要做机灵的小伙子。要保持清醒。世人啊,要一滑而过,不要结婚。你会感到外公说到底是个老好人,在旧桌子的抽屉里有几筒路易;对他说:外公,就是了。外公说:这很简单嘛。青春要来到,老年要度过。我曾经年轻过,你会年老。得,我的小伙子,把这一点传给你的孙子吧。这是两百皮斯托尔[18]。去乐吧,小子!再好没有!事情应该这样过去。决不要结婚,这不碍事。你明白我的话吗?”

    马里于斯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摇头。

    老人哈哈大笑,眯缝起老眼,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用神秘的、喜盈盈的神态注视他,温柔不过地耸耸肩,对他说:

    “傻瓜!让她做你的情妇吧。”

    马里于斯脸色苍白。他丝毫不懂外公刚才所说的话。布洛梅街、帕美拉、军营、枪骑兵,啰啰唆唆一大篇话,像幻影一样从马里于斯眼前掠过。这一切同柯赛特根本联系不起来,她是一朵百合花啊。老人在胡言乱语。但胡言乱语归到一句话,马里于斯是明白了,而这对柯赛特是要命的侮辱。“让她做你的情妇吧”这句话,像一把剑插进这个敦品修德的年轻人的心里。

    他站了起来,从地上捡起帽子,以自信而坚定的步子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回过身来,向外公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说: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亲;今天,您又侮辱我的妻子。我不求您什么事,先生。再见。”

    吉尔诺曼老爹惊呆了,张开了嘴,伸出手臂,想站起来,话还没有说出口,门已经关上了,马里于斯消失了。

    老人半晌一动不动,仿佛给雷劈了,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呼吸,好似一只拳头塞在他的咽喉里。他终于从扶手椅跳起来,尽九十一岁老人所能做到那样奔向门口,打开门喊道:

    “救命呀!救命呀!”

    他的女儿出现了,然后是仆人们。他用凄惨的嘶哑声又说:

    “快去追他!把他抓回来!我招了他什么啦!他疯了!他走了!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这回他不会回来了!”

    他走到临街的窗口,用颤抖的老手打开窗,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巴斯克和尼科莱特从后面攥住他,他喊道:

    “马里于斯!马里于斯!马里于斯!马里于斯!”

    但马里于斯已经不可能听到了,这时他转过了圣路易街的拐角。

    九旬老人惶惶然地两三次将双手举到太阳穴,踉踉跄跄地后退,瘫倒在扶手椅里,没有脉搏,没有声音,没有眼泪,摇晃着头,呆呆地翕动嘴唇,眼睛里和心里只有阴郁的深沉的东西,就像黑夜。

    [1]狗。————原注

    [2]带来。从西班牙语演变而来。————原注

    [3]吃。————原注

    [4]用油灰粘住玻璃,然后敲碎,能留住碎块,不发出响声。————原注

    [5]锯子。————原注

    [6]叫。————原注

    [7]截断。————原注

    [8]在这儿动手。————原注

    [9]刀。————原注

    [10]法郎、苏和里亚尔。————原注

    [11]引自贝朗瑞的歌谣《我的祖母》。

    [12]犹太人。————原注

    [13]巴黎。————原注

    [14]福布拉斯,卢维·德·库弗雷的小说《福布拉斯骑士的爱情》中的主人公。

    [15]布齐里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埃及国王,预言者指出,为了平息宙斯的愤怒,必须以外来人作祭献,他却以预言者作祭献。

    [16]加拉(1749——1833),处决路易十六时任司法部长。督政府时期衣着奇特。

    [17]无裤党一般译作长裤汉,指不穿短裤的穷人,女人穿裙子,不穿裤子,故有此引申。

    [18]皮斯托尔,古币名,约合10利弗尔。